夜，俯下身來－－
暗去的天空，更邃藍。星塵體系脫離軌道，漫天迸射，
咻－咻－咻，倏忽間，亮麗的星子一路滑下地平線，
掉在一棟棟泥磚屋的平頂屋簷、陽台上方及屋前穿過草坪的
灰磚仄徑間，晃盪兩下，終於站穩了，兀自在那兒發亮，發光。
百盞千盞萬盞沙袋燈將聖塔菲之夜粧點得如夢似幻，疑是在夢裡
這是羅瑞托旅舍夜晚時的模樣。
我的腳步飄飄忽忽向前移動著，像幽魂滑移過街道的邊緣，
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也不是非往哪裡去不可。穿過長街和短巷，
整個城裡，唯一的一張東方臉孔，三天逗留下來，
大廣場（The Plaza）四圍的商家多半已經認得我，幾分親切，
幾分熟識，東逛逛西瞧瞧，櫥窗內驀地微笑映現，從裡頭探出一張友善的臉，
說聲哈囉，向我眨一隻眼示意。
未央的月亮圓了一半，懸在半空中。
廣場角落站了一個矮胖的男子，據說他已在那角落等候了二十年，
等待他想念的女子歸來，年年復年年，在這個佳節。
聖塔菲（Santa Fe）真是美。
一到了聖誕節，聖塔菲尤其美，美得極限，美得不可置信。
雪花迎面撲來，片片晶瑩覆疊在雲淡的空氣裡，像輕粉，
又像碎銀紙片，紛紛揚揚撒了一天一地，彷彿可用手去觸摸。
白天燦燦陽光下，雪，真是質若輕銀色若飛，一落地便化了，
來不及在地上堆積成雪丘。當所有白日的顏色都沉落，
路燈從遠處一排燃亮，在街燈、聖誕燈，急駛而過的汽車燈光照耀下，
細雪紛飛如流螢在清冷的夜裡所發出的幽光，上下迴旋舞動，在虛實恍錯的境界。
黑夜深處，街角聖芳濟教堂（St. Francis Church）
傳來寂渺的聖詩樂句，聲聲遠聲聲近，聲聲近聲聲遠。
空氣寒沁沁，薄薄的霧，然還不算極冷。
聖芳濟教堂的日景
聖芳濟教堂的夜景
我揉揉眼睛，望過去，看清，原來啊，那一顆顆亮晶晶的
不是星子而是「沙袋燈」（farolitos）。
缺圖：沙袋燈的作法：將超級市場的10號購物袋，上緣翻摺，袋裡倒入三英吋厚的細沙，裡面插上一支蠟燭，點燃。（成寒 攝）
缺圖：沙袋燈在白晝看來，不過是普通牛皮紙袋罷了。到了夜晚，卻像灰姑娘似的散發美麗奇異的光采。（成寒 攝）
這會兒獨自沿著峽谷路（Canyon Road）行去，窄窄長長的馬路，
在日光下蜿蜒如一條帶子，寂沉沉。一入夜，路的兩側，
賣藝術品的商家店門拉下，戲才正要上場呢。居民找來許多超級市場的
10號長方形牛皮袋，上緣翻摺，袋裡倒入三英吋厚的沙子。
他們將一個個沙袋燈擱在泥磚屋的平頂屋簷、陽台上方及
屋前穿過草坪的灰磚仄徑間，沙裡插了一支蠟燭。把燭火點燃，
燭光在袋裡透出暈黃的暖款光。每家每戶起碼點上九至十二盞沙袋燈。
有些人家門前，間或出現一堆堆「篝火」（luminarias，英文的
「篝火」是 bonfire，但在聖塔菲的叫法卻不同），明明滅滅，
幽幽微微，光卻足以照亮了遊子回家的路。 那松木堆疊的篝火一燒起來，
香味四溢，浮沉在夜涼的空氣間。
一條街遍點起了百盞千盞萬盞沙袋燈。燈下路人走動，影影綽綽，映了一地。
這一切，如我目睹，就在暗夜露天下展開了。
啊！若非親臨此地，簡直不敢置信，世上怎會有這樣美的地方，
美得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難怪歐姬芙第一次來到聖塔菲，
按捺不住就想留下，作畫，一畫就畫了數十年。
想必聖塔菲給予她的不只是靈感而已，還有曖昧神祕的符號罷。
看著，看著，潮水般如夢似幻的街道，沙袋燈一盞一盞亮起，
不由然記起早逝的威爾斯詩人狄倫．托瑪斯（Dylan Thomas）那段著名的詩句：
那些年頭， 聖誕節一如以往......
我從來不記得
是我十二歲那年雪下了六天六夜，
還是我六歲那年雪下了十二天十二夜......
尋常人家的高牆、矮牆上及小徑旁點亮了沙袋燈。
雪，無聲地在夜裡，在夢裡，在聖塔菲的奇異氛圍裡悄然落去。
一個從布拉格來的女孩喚波荷唐娜，人長得很美很甜，
細挑的身子，百合般白的皮膚，閤上眼時，長長的眼睫毛活像一把小扇子。
去國好些年了，一夕之間，國家被分成了兩半，捷克和斯洛伐克。
波荷唐娜始終惦念著留在布拉格的家人，布拉格那不一樣的節慶。
她描述家人在聖誕夜圍爐的情景給我聽，暖意浮上來，而餐桌上總是
少不了一道活烹鯉魚。她說著說著，淚水不禁盈湧，頓時讓我聯想起
中國人過春節。她說聖誕節將至，打從前些天開始，
布拉格街上便出現臨時攤販兜售水桶內一尾尾活蹦亂跳的鯉魚，
大大小小，任由顧客挑撿。一時竟忘了問她，莫非布拉格人也迷信年年有「餘」？
唉！想到哪兒去了，這是聖塔菲呢。
賈西亞．馬奎斯在《百年孤寂》裡寫道：「如果他順著這條路線走下去，
不知道會在哪處天涯海角過聖誕節。」
白晝時分，羅瑞托旅舍的幾何方塊造形清楚可見。
夜蠱惑著我。未曾，未曾見過任何一個地方的夜晚，
像聖塔菲，靜而魅。怎麼捨得離去呢，然我既不忍遽去，又不能不去。
有時候，我暗想自己究竟是漫遊到來生還是前世，
聖塔菲的聖誕夜未免太靜也太玄異了。失落的夢我再也，再也尋不回，
可這片景象，擦亮了我內心的圖像，
在聖塔菲，在聖塔菲一年一度亮起的沙袋燈裡，在無邊無際的永夜......
＊成寒新書《花‧骨頭‧泥磚屋－走近歐姬芙》將在不久後出版，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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