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記不清到過多少回,又是為了什麼原因。

然而,仍記得其中一回,到巴黎是為了尋訪海明威當年的足跡。

若還活著的話,海明威今年(二○○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有一百零九歲了。

他在一九五O年代致友人的信上,如此寫道:


      如果你夠幸運

     在年輕時待過巴黎

    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

    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

  


一九五七年冬,海明威偕同第四任妻子瑪麗在巴黎麗池飯店過夜,

一名行李服務員過來對他們說,有兩箱子的物件自一九二七年起

一直存放在飯店裡,至今原封未動,積滿了塵埃。

待他們打開箱子,發現裡面竟是海明威三十年前在巴黎留下的

一堆筆記本和字跡漶漫的手稿,還有蟲鼠咬過的痕跡。

重返巴黎,這時候的海明威已年近六十,連獲普立茲獎、

諾貝爾文學獎等殊榮,百病纏身的他又一次走在巴黎的石板街道,

穿過時光,穿過風,穿過月色,舊時回憶一波又一波席捲而來。

在他生命的最終幾頁,海明威決定開始寫他自己,遙想當年,

而寫作資料即來自那兩口箱子。


一九五七年秋天以及接下來三、四年間,海明威在古巴

動筆寫這本散文體回憶錄《流動的饗宴》,

記錄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六年間,他和第一任妻子赫德莉

在巴黎的那段時光。

直到海明威死後三年,《流動的饗宴》終於與讀者見面。


海明威一向以簡潔、乾淨的文體風格出名,

他竭力簡化辭彙與構句,往往只用短而簡單的句子,

用得很精簡卻又用得很清新,一如作家福特(Ford Madox Ford)所言:

「每一個字都敲擊著你,彷彿它們是剛從小河裡撈出來的石子。」

《流動的饗宴》描寫了人與事,並不多加分析,

故事客觀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作者只給你刺激,

不給予任何意見。看完以後,字裡行間流露的信息仍在腦中迴旋。




細數海明威的一生,其實和他的作品同樣的精采。

讀者從《戰地春夢》、《戰地鐘聲》、《雪山盟》、

《老人與海》、《旭日依舊東升》幾部名著,

依稀可看到他個人的影子,如到非洲狩獵、

大戰期間擔任救護車駕駛員、到西班牙看鬥牛、

以新聞特派員身分採訪西班牙內戰,或到墨西哥灣釣馬林魚……

他筆下的文字就是他自身的生活。

然而,二O年代的海明威過得卻是不一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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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明威剛到巴黎時使用的護照


那時海明威剛放棄了記者生涯,初嘗寫作,

咖啡館成了他的辦公室。

對於一個年輕剛起步的作家而言,與其待在冷而小的公寓裡,

不如到外頭找一家咖啡館坐下來寫。

丁香園(Closerie des Lilas),只要走兩分鐘就到了。

冬天有火爐,夏天則坐在門廊前的露天咖啡座上,通風又涼快。

他在大理石桌面上寫作,竟日無人打擾。

買一杯咖啡加牛奶(Cafe au lait 歐蕾咖啡),

坐一下午,服務生也不會過來吭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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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大早,他便窩在丁香園咖啡館寫作,寫累了,

走出去逛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以折扣價買幾本二手書;

與《大亨小傳》作者費滋傑羅交集密切;

或跑到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 Company)借書

並和《尤利西斯》作者喬伊斯擦身而過......

而,海明威的巴黎,於我也如同一席流動的饗宴,

這道饗宴要從莎士比亞書店開始登場。

一九二一年,海明威帶著新婚妻子赫德莉初抵巴黎,

有一天,如挖到了寶藏似的踏進莎士比亞書店(往昔坐落於奧德翁街),

他一下子從店裡借出杜思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

D.H.勞倫斯等人的作品。

書店女老板蘇薇雅.畢奇(Sylvia Beach)對海明威極好,

幫他代收郵件,還不時借錢供他應急。

海明威在回憶錄裡寫道:「我認識的人中,她對我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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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薇雅‧畢奇(右二),海明威(右一)


二次大戰爆發,納粹攻佔巴黎,情勢危急,

美國籍猶太裔的畢奇被關進拘留營六個月,釋放出來後,

年已五十四的她再也提不起勁開書店了。




如今的莎士比亞書店坐落於 Rue de la Bucherie,

原址本是一家阿拉伯雜貨店,巴黎聖母院就在對面。

走進書店裡,擦肩而過的多半是美國和英國來的觀光客,

說一口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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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士比亞書店


現今書店的主人是喬治.惠特曼(George Whitman),

不過,他與美國大詩人惠特曼倒無任何關聯。

已步入晚年的他,外表看來溫文爾雅,說話輕聲,

我去的那天他披一件咖啡色外套,雙眼炯亮。

惠特曼本身是個愛書人,平日就住在書店樓上,

房間裡除了書還是書,牆邊、桌面、地上,一疊疊堆成了山。

這家莎士比亞書店其實並非當初畢奇的那一家,

而是成立於一九五一年,那時另有別的名字「彌斯楚書店」(Librairie Mistral)。

就在一九六四年(亦即《流動的饗宴》出版當年)四月二十三日

莎士比亞生日那天,惠特曼刻意將書店換了名字,沿用畢奇當年的老店號。

書店裡的書從地板疊高至天花板,一本本都是讀了又讀的二手書,

主要以英文書為主,也有少數德文、西班牙文及其他語言版本。

這裡沒有「新」書。我裡裡外外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一本喬伊斯《尤利西斯》。

當年在美國沒有一家出版社願意出這本書,只有蘇薇亞.畢奇

甘冒著破產的風險出版,未料,厚達七百三十二頁的《尤利西斯》一推出,

旋即被搶購一空。我走到隔壁也是惠特曼開的善本書店內,

幸運地找到了兩本:第五刷和第七刷,皆為畢奇的版本。

同樣地,書店裡我也找不到任何一本海明威的書。


「海明威的書一上架,很快就賣出去。」臨時店員珍妮解釋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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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治‧惠特曼


珍妮,如同其他在店內打雜的,來自世界各地的六、七名年輕男女,

他們都是惠特曼的「客人」,在書店靠壁的空床位上打臨時舖。

客滿的時候,這裡可睡上二十個人。這些客人的身分包括學生、

流浪漢、胸懷大志的新作者。


他們揹著背包來到店內,以打工交換住宿費,共用一間土耳其廁所,

或在樓上的蘇薇亞.畢奇紀念圖書館裡讀書和寫作。

惠特曼另外備有一間「作家室」(The Writer’s Room),

免費提供給那些認真的新作家專心寫作。

條件是,你必須說得出你作品的優點;

同時只要在他屋簷下,願意隨時把正在寫的稿子給他過目。

這是一間迷人的書店,隔著塞納河,對面的巴黎聖母院似乎從霧濛濛中升起。




七十多年後的今天,當年自我流亡(expatriate)巴黎的許多美國作家

如修武‧安德森、葛楚‧史坦等人的著作,如今已不大有人注意了,

而海明威依然是巴黎的一則傳奇,他的鬼魂無處不在。


丁香園咖啡館,「海明威之椅」就在酒吧角落,

椅子上的銅牌鐫刻著海明威的名字,他在這裡寫下第一部長篇小說

《旭日依舊東升》(電影譯「妾似朝陽又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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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單上繪有海明威的人像素描,有一道胡椒牛肉以海明威為名。

穿白外套的酒保,一提起海明威,彷若認識了數十年的老友似的,

他語帶興奮地指給我瞧,吧台後面那張照片裡的海明威,

年輕,一身抖擻的軍裝打扮。


海明威當年廝混的一帶是蒙帕那斯區(Montparnasse)。

蒙帕那斯既像很多地方,又不像很多地方。

蒙帕那斯就是蒙帕那斯;

也許,有點兒像百老匯,有點兒像拉斯維加斯,

空氣中迴盪著大城市的繽紛氣氛。


在蒙帕那斯大道和蒙帕那斯街交口附近,你仍可以找到昔日海明威

經常上門的那幾家咖啡館,如圓廳(Le Rotonde)、

菁英(Le Select)、圓頂(Le 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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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附近的「澳洲犬」酒吧,海明威第一次遇見《大亨小傳》作者費滋傑羅。

這座酒吧如今已不復存在,改開一家餐館。


那是十月中旬,一個暖和的午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

面對著大道,眼前來往的是提著漂亮購物袋的觀光客、穿短褲的小男孩、

裝扮時髦的職業婦女,以及黑西裝,臉刮得乾乾淨淨的男子,

步伐不緊不慢從眼前走過。如旋律般動聽的法語,

絲聲如「s」、「z」及鼻音「n」,在我耳邊縈繞著,像歌唱。

我可以想像,這就是當年海明威在丁香園寫作時的「背景聲音」。

從丁香園那只「海明威之椅」的左旁看過去,

高掛在牆上,鑲著漂亮框的一幅畫,詩人魏爾蘭(Paul Verlaine)

畫了一枚蒼白的月亮,充滿渴想的念頭。

巴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而且巴黎人也努力維持著她的「古老」,

不似紐約、芝加哥,摩天樓林立,走在街道彷若走在陰暗幽深的峽谷之間。

在巴黎,從高高低低的街道有時竟可以看見屋頂。

當靈感的燈光逐漸黯淡時,海明威寫道:

我站起身來,俯視巴黎城各種建築物的屋頂,想著:

「別著急。以前你能寫,現在也同樣能寫下去。

目前能做的,就是寫出一句真實的句子,把你所知道的最真實的句子寫下來。」




剛開始寫作,海明威最擔心的是錢--所以他總是處於飢餓狀態。

他告訴家人說和別人約好在外頭吃中飯,卻一個人跑到盧森堡公園

閒晃兩個鐘頭,看塞尚的畫看到飽了為止--他還自嘲說,

肚子餓的時候,你會覺得所有的油畫都變得格外醒目、格外清晰,

也更加美不勝收。


至於像麗池飯店這樣豪華的地方,他難得進去一回。


然而,今天的麗池飯店裡有一座充滿鄉愁、燈光幽暗的

海明威酒吧(The Bar Hemingway),牆上右手邊,

掛一幅已不年輕的海明威照片,酒吧檯上擺一尊他的半身塑像。


你可以從四張高椅子中挑一張坐下,聆聽酒保述說關於海明威的八卦,

叫一杯由檸檬、drambuie、波本酒調製而成的「海明威雞尾酒」。

其實,這酒海明威生前未曾飲過。

這座酒吧,每周一至周六,晚上六點半至凌晨兩點鐘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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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的石板街道


在靜寂的夜晚,我走在海明威許多年前曾經走過的石板街道,

鞋跟踩得達達響。雨剛下過,地上濕黑一片。

我心想:巴黎的今天不再像海明威年代那般便宜了--兩個人

一天有五塊美金,可以在歐洲過得很逍遙,還能外出旅行。

而今,光是一杯啤酒,在丁香園索價就超過六塊美金(我當年去的價錢),

這價錢簡直比許多城市都要貴。

但走著走著,看街燈從近處向遠方迤邐而去,我依然可以感受到

海明威淡淡的筆觸底下,美麗的巴黎:

巴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卻還年輕。

這裡沒有一件事是簡單的,甚至連我們的貧困、突來的一筆錢、月光,

或正確或錯誤,還有躺在你身邊、在月光下熟睡的人的呼吸聲,

都沒那麼簡單。


寫作是一種孤寂的生活,海明威於諾貝爾文學獎致答辭中

有感而發:「當作家擺脫了他的孤寂,他的聲名日甚,

而他的作品也開始敗壞。」


那是二O年代的事了,那時候的海明威,沒有錢,沒有名氣,

只有第一任妻子赫德莉守著他。

日子過得簡簡單單,除了寫作,沒有別的,

而他寫的短篇小說一開始甚至賣不出去;

他們雖然很窮,但很快樂。直至晚年,海明威什麼都有了,

金錢、名氣,結過四次婚,歷經四個女人,人生滋味嘗過了好幾遭。


在回憶錄他對第一任妻子卻有止不住的懷念:

我多希望在我只愛她一個人時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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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明威和第一任妻子赫德莉


當然,他沒有寫他厭煩平淡的婚姻生活,想尋找新刺激的事實。


若人生能夠重新來過,他會怎麼選擇呢?或許,

他的猶豫與徬徨已寫在《雪山盟》(The Snow of Kilimanjaro)裡。

若還活著的話,至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海明威整整有一百零七歲了。


在世的時候,他可以說是美國最富盛名的作家,而今離世四十多年了,

他的聲名彷彿未曾褪去,連他青年時期的戀愛故事也在幾年前拍成電影

《永遠愛你》,由克里斯‧歐唐納飾演海明威、珊卓‧布拉克

則演大他八歲的護士女友。


是的,巴黎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但海明威留下了《流動的饗宴》,

寫早年的巴黎,當他們很窮、但很快樂時的那段日子,

字字句句,令人低迴不已。

他與赫德莉分手,名氣越來越響,也逐漸脫離了只穿梭於

字裡行間的平靜單純的生活,巴黎的日子已然遠去。

然而,那段巴黎的日子寫也寫不完。

而今,你到拉丁區仍然可以找到海明威在巴黎住的第一棟房子,

位於勒穆尼納紅衣主教街七十四號,大門旁釘了一塊方牌,

上面寫著:「大文豪海明威曾經在此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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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故居:

74 rue du Cardinal Lemonine


費滋傑羅故居:

14 rue de Tilsi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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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饗宴》已在2008年8月出彩色新版,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不得不出啦,因為出版社的人接電話已接到手軟,

再不出的話,手就會接到斷掉......


這本海明威回憶錄是我翻譯的,譯後記則是當年我親自到巴黎尋訪大文豪的足跡

所寫下的感觸。 

  這個部落格以《流動的饗宴》為出發,將帶領你從各種角度遊巴黎,

也歡迎你分享個人的巴黎經驗,謝謝!

  本文摘自《流動的饗宴-海明威巴黎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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