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8月15日,卡夫卡在自己的日記裏寫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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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夫卡 攝於 1905年


將不顧一切地與所有人隔絕,與所有人敵對,不同任何人

講話。」六天後他又這樣寫道:「現在我在我的家庭裏,

在那些最好的、最親愛的人們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

生。近年來我和我的母親平均每天說不上二十句話;和我

的父親除了有時彼此寒暄幾句幾乎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

和我的已婚的妹妹和妹夫們除了跟他們生氣我壓根兒就不

說話。理由很簡單:我和他們沒有任何一丁點兒的事情要

說。一切不是文學的事情都使我無聊,叫我憎恨……」三

年之後,這個不僅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而且也和自己格

格不入的猶太人,雖然尚未進入完全與世隔絕的城堡,卻

終於從家庭裏逃出,爲自己找到了一條窄得像西服袖子一

樣的幽深的死巷。這就是如今在布拉格頗爲知名的黃金巷,

又譯爲「煉金術士巷」。黃金巷22號的連棟屋中間,有座

建於十六世紀的、只有一個房間和一間小閣樓的小小藍屋,

牆壁很薄,房舍低矮得伸手便可觸及天花板。這是被他的

好友馬克斯‧布羅德稱之爲「一個真正的作家的修道士般

的密室」的處所。卡夫卡在這裏繼續用謎一般的文字構築

著自己靈魂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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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房間》封面


  和卡夫卡所擁有的這間古老的屋子一樣,1919年6月,

維吉妮亞‧伍爾芙也看中了一座據說曾經是十五六世紀僧侶

們的避難所的老房子。它的名字就叫「僧侶屋」。房子很舊

,內部橡木梁柱上儘是歲月磨損的痕迹,房間格局也太小,

甚至沒有壁爐、澡盆和衛生間。但伍爾芙卻深深地喜歡上了

它那老舊的煙囪、擺放聖水的壁龕,尤其是那個花草茂密的

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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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吉妮亞‧吳爾芙


她和丈夫李歐納用700英鎊買下了這座「僧侶屋」,然後根據

自己的需要進行了較大的改造。使這座老屋從此得以不朽的是

,伍爾芙在花園圍牆邊爲自己搭蓋了一間造型簡單的小木屋,

實現了她心中的一個夙願:「一個女人如果想從事寫作,除了有

私房錢外,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她在這間《自己的房間》

裏度過了整個後半生,直至1941年告別人世。在這裏,她寫出

了那本有關女性主義的傳世名作《自己的房間》。書中通過對

女性社會地位的歷史和現狀的分析,回答了諸如「女人應該

怎樣生活」、「女人應該怎樣認識生活」等等問題。她列舉了

許多例子來說明女人生存空間的狹小與艱難。女人若想有所

建樹,就必須先爲自己爭取到一個獨立的空間,在經濟上和

精神上都擁有一定的自主權。除了《自己的房間》,伍爾芙

還在這裏寫出了《雅各的房間》、《到燈塔去》等「意識流」

風格的不朽作品。由於伍爾芙從童年起就患有「精神躁鬱症」,

身體一直虛弱,並且十分討厭性生活,所以她《自己的房間》

裏一直放著一張單人床。她每天清晨開始寫作,寫累了時,

就會隨意挪動一下書桌的位置,以便觀看窗外花園裏的景致。

她和她的丈夫感情十分融洽,用她自己的話說,他們夫妻間

有一種「珍珠般的感情」。她去世後,丈夫把她的骨灰埋葬

在她所依戀的「僧侶屋」花園裏的一株榆樹下。這株榆樹和

另一株榆樹的根盤結交錯,難分彼此,伍爾芙生前曾和丈夫一起

爲這兩株榆樹分別取名爲「維吉妮亞」和「李歐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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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吉妮亞‧吳爾芙攝於僧侶居



  喬治‧桑在《我的生活史》裏這樣說過:「如果世界上

有那麽一個人,他能夠完全擺脫浮華的時尚,能夠使用少許

的物質,甚至幾乎是兩手空空,單憑自己的夢想便爲自己創造

出一種生活,那麽,這個人就是藝術家。這是因爲他的身上

具有一種天賦,他可以讓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也充滿盎然

的詩意,可以用自己一貫的情趣和天生的詩情,爲自我建造

起一座樸素的草棚。」仿佛要爲桑夫人的假想做一個例證,

幾乎就在喬治‧桑寫下這段文字的同時,在美洲新大陸,一個

28歲的夢想家,自封爲「風雪和風雨的觀察員」的亨利‧大衛‧

梭羅,拿著一把斧頭,獨自來到離波士頓不遠的華爾騰池邊,

借愛默森的一塊荒地,爲自己蓋起了一座可供靈魂棲息的小木屋。

其時爲1845年7月4日,美國獨立日的當天。梭羅選擇這一天

來宣告了他個人生活與精神上的「獨立」。他在這個被愛默森

稱之爲「神之滴」--神的一滴眼淚--的湖邊打獵、種豆、

伐木、捕魚、收穫,也在湖邊傾聽風聲、觀察四季的物候變換、

沈思人生和撫慰靈魂。「生活有千百種,爲什麽我們只過一種?」

他要用一種簡樸得不能再簡樸的方式,來進行他自己的人生實驗

——簡化生活、回歸自然的實驗。頗有意思的是,他搭建這棟

小木屋,以及相連的一個小柴堆棚,只花了27.94美元的材料費,

其中包括:板子8.03美元,屋頂和牆壁用的廢木板4美元,兩扇

舊玻璃窗2.25美元,一千塊舊磚4美元,兩桶石灰2.4美元,鬃毛

0.31美元,門閂0.10美元。根據自己如此精確的計算,他得出

這樣一個結論:如果一個人能滿足於基本的生活所需,那麽他是

完全可以更從容、更充分地享受人生的,否則就會變成追求物質

的「工具的工具」,滿載著人爲的憂慮,忙不完的粗活,卻不能

採集生命的美果。「除了做一架機器之外,他沒有時間來做別的。」

梭羅在美麗而寂靜的華爾騰池畔獨立生活了兩年加兩個月又兩天

的時間。他根據自己在湖邊寫下的觀察和思索的日記,整理了一本

被後人公認爲獨一無二的散文名著《湖濱散記》。如今,一個半

世紀過去了,不僅《湖濱散記》這本書的魅力越來越大,已經成爲

整個人類的一部文學經典,而且華爾騰池以及湖邊的那座小木屋,

也都因爲梭羅而成了不朽的文化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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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濱散記》


  文學家之於他們的故鄉、故居或人生中途遷徙與客居過

的地方,正如同駿馬之於草原、鳥之于棲息的樹林、雲之於

流浪的峰顛,有時候我們無法解釋這是出於偶然還是必然,

但它們卻足以讓我們展開豐富的想像的翅膀,以心靈、以思想,

去感受、領略乃至猜想那些不期而遇的時刻和激動人心的年代,

還有由此開始的那些偉大的創造的勝境。比如詩人佛洛斯特,

假如命運不曾使他從自己的出生地舊金山遷往新罕布夏州的

德律鄉村,他未必會在一次林中散步時獲得一個偉大的靈感,

從而寫出那首名詩《未走的路》:「金色的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當我選擇了人迹更少的那一條,從此

決定了我一生道路的不同。」正因爲有了這不朽的詩篇,德律

農舍和它旁邊的《未走的路》,從此具有了令人嚮往的和無限

的意義。再比如說,如果勃朗特姊妹沒有在英格蘭北部的約克郡

荒原上生活過,不曾感受到那蒼涼的曠野上的淒厲的陰風的吹襲,

世界上也許就不可能産生一部充滿了生與死、愛與恨、復仇與

毀滅的《咆哮山莊》。艾密麗的深刻與偉大,也許只能由約克郡

殘酷崢嶸、陰晦和蕭瑟的大地和天空造就。而反過來,因爲有了

《咆哮山莊》,約克郡荒原那呼嘯的狂風又獲得了更持久的、足

以穿越汗漫時空的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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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咆哮山莊》封面及封底


  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和必要的條件,去追尋更多的文學家

的足迹,遍訪那些散佈在世界各地的詩人和作家的故居和客居之

地,親身進入那些偉大的文學名著的誕生現場,我們也許會驚奇

地發現另一部活著的「潛文學史」和「潛文化史」,它們比寫在

紙上的和留在人類文學寶庫裏的那一部,更加豐富和有趣。它們

是立體的、形象的、互動的,而決非單調的、沈悶的和僵固的。



  而且我們還會發現一些深隱其中的關於作家與作品的身世之

謎、生存之謎和發展之謎,它們使一些原本很平常的土地、街巷

、山水和屋舍因此而具有了神聖的和不朽的靈性,充滿了千古流

芳的文化意味。自然,能夠在這樣一部立體的「潛文學史」中徜

徉和漫遊,能夠去這樣一些不朽的文學現場頂禮和朝拜的人,屬

於司湯達所說的那種「少數幸福的人」。在我看來,《推開文學

家的門》一書的作者成寒,即是「少數幸福的人」之一。



  成寒,臺灣省彰化縣人,在彰化、新竹、臺北度過少年時代,

然後去德國和美國念書,美國亞利桑那州大學英語教學碩士,現爲

自由撰稿人。曾翻譯出版過《流動的饗宴——海明威巴黎回憶錄》

等作品。這是一位天生敏感,喜歡以文字和攝影記錄自己每一段

生命歷程和每一次精神饗宴的漫遊者。因爲熱愛文學和旅行,尤其

愛看建築,所以跑遍世界各地,朝拜了許多心儀已久的文學大師的

故居和文學名著的誕生現場。《推開文學家的門》即是她十多年來

的朝聖之旅——也是她的「流動的饗宴」的文字與攝影的記錄。


  這本書裏還寫到了詩人狄倫‧托瑪斯在故鄉威爾斯的美麗小鎮

勞夫爾恩的故居,那座著名的「船屋」。「船屋」面向海洋,它是

詩人一生最後的家。每當午後時分,詩人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

用那渾厚的聲音朗誦自己的詩,直到找到最滿意的韻腳爲止;像能

聽見海浪聲音的「船屋」一樣,海明威在佛羅里達州西礁島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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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明威在西礁島(右)


故居,也是「一個潔淨明亮的地方」,那是位於懷海德路907號

的一座西班牙殖民地風格的房子,是作家第二任妻子寶琳帶來的

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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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明威在西礁島故居的書房裡扶案寫作


  惠特曼在賓州長島出生時的農舍,是一座有著淺咖啡色木頭

圍籬的小庭院,那柔弱的草葉就在這裏變得茁壯。當苦命的梵谷

在創作《多星的夜晚》的時候,他手裏拿著的正是法文版的《草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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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作者瑪格莉特‧密契爾
         

而在亞特蘭大著名的桃樹街上,有瑪格麗特‧密契爾將一疊

不朽的手稿交到麥克米倫出版公司的編輯人哈羅德‧萊塞姆

手上的地方,如今那裏成了一個使人流連忘返的「亂世佳人

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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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林童話《哈米倫的吹笛人》


  同爲家喻戶曉的童話作家,格林兄弟的足迹所到之處,

已經成爲一條起於哈姆而終於北方的不萊梅,全長有595公里

的「童話街」,並且這條街還正是當年那個花衣吹笛人誘拐

小孩出走的路線;而安徒生在故鄉歐登塞生活過的紅瓦黃牆

的舊居,也早被人們喻爲「天鵝的窠」,如今它被修整得宛若

一個真正的童話世界;



  馬克‧吐溫在哈特福的家彷彿是「一艘紅色蒸汽船飄蕩

在綠海洋上」,似乎在告訴人們,房子的主人就是密西西比河

上那位最有航行經驗的水手;而他家對面那座有著17個房間

的大房子裏,正住著一位曾經引發了一場大戰爭的小女子——

史托夫人。據說,有時候她寫《湯姆叔叔的小屋》寫累了,

就會走到鄰居馬克‧吐溫的院子裏偷偷摘上一大把鮮花……;

紐奧良本是爵士樂的發源地,1924年11月,28歲的福克納

來到這裏,和幾位藝術家一起在海盜巷624號合租了一間小屋,

開始寫作。如今這裏已成了一家專售文學書籍的「福克納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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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納西‧威廉斯


福克納離開紐奧良13年後,田納西‧威廉斯又來到這裏,住在

聖彼得街632號一間公寓的三樓上,借著從天窗透進來的光線,

寫出了名劇《欲望街車》。晚年時他在回憶錄裏說,等時候到了,

他希望自己能睡著死去,最好就死在紐奧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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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慾望街車》電影DVD


《紅字》的作者霍桑出生在離波士頓不遠的小鎮歇冷——一個

有著神秘與恐怖的女巫傳說的地方。歇冷的一座建於十七世紀

的「七角樓」是霍桑自幼年起就多次出入過的地方,他從這裏

獲得靈感,寫下了小說名作《七角樓》,如今七角樓一樓客廳

裏闢有「霍桑角落」,擺放著小說家的書桌、椅子和肖像畫……



  這本書中寫到的中國作家的故居不多,只有兩處。林語堂

在臺北陽明山上的白屋,是文學家自己設計的具有西班牙風格

的「精舍」,如今那可以遠眺山水的陽臺下,有作家安靜而樸素

的陵墓。整個白屋也已改爲「林語堂故居」對外開放;北京清華

大學校園內的荷塘,是誕生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地方。

荷塘依舊在,月色還迷人,但神情憂鬱的散文家卻已經遠去半個

多世紀了……



  跟著成寒去朝拜這些大師的故居、名著的搖籃,有如躬赴

一場場流動的饗宴,在享受著這些華貴的文學恒産的同時,

我們也彷彿目擊了人類精神領域裏巨星升起、天才閃光的瞬間,

認識了一隻醜小鴨怎樣變成白天鵝、一部文學作品如何改變

一個時代和改寫一段歷史的種種真相。也許是因爲呈現在作者

筆下的都是文學天才的緣故,所以她寫起任何一處聖殿的景象、

描繪任何一部名著的誕生的時候,都是沈醉其中,文思翩然。


  成寒寫密契爾的桃樹街:


  桃樹街沒有桃樹,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然而,如果街道

有記憶的話,到如今,桃樹街上想必依然充滿著關於瑪格麗特‧

密契爾的回憶。這裏依稀留下她的足迹,空氣中似乎還回響著

她脆亮的笑聲,即使走到人生旅途終了,她也是躺在街心,彷彿

捨不得離去。



  在勃朗特三姊妹的故鄉,成寒寫道:


  初秋微寒的午後,雲層壓得低低的,宛若山雨欲來風滿樓,

蕭瑟已近在眼前,荒冷逐漸從遠方湧至大地。我走了很長的路,

站在蒼涼的 moor 上極目遠眺丘陵起伏的曲線盡頭,我忽然領悟

了勃朗特三姊妹爲什麽會寫出她們的作品。……唯有生活在這樣

的環境裏,勃朗特姊妹才寫得出《咆哮山莊》那種生死與共、

淒悠悱惻的愛情。這時風吹過,手臂浮起陣陣凜冽寒意,發絲

有些散落在頸項邊,雙頰泛起紅暈。我彷彿聽見凱薩琳淒厲的

叫聲:我回家來了,我在曠野中迷了路!



  感同身受的親臨場景,優美細膩的文字描述,視角獨特的

現場攝影,彌足珍貴的檔案圖片,讀著這樣一本書,我忍不住

想改寫一下波赫士的一句名言:「許多年間,我一直認爲幾近

無限的文學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把「一個人」改爲「一本書」

即可表達我對這個「文學組合」的喜愛了。它也將是每一個讀

書人的「流動的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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